我决定将这一篇文章“开锁”放在这个部落格,记忆这一段,并回应一些朋友之前的留言。
这是我2007年10月2日写过的文章,原文照登。
我是《幸存者》
几天前,我有位匿名的朋友在我的一篇文章《致所有性侵害幸存者的一封信》写了一个这样的回应。
《我是选择不报案的那个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在争扎我曾经很想很想站出来但,当我知道站出来后所需要面对的”后果”,我情愿选择成为懦夫真的很抱歉, 我真的没有那个勇气站出来,至少至今都没有!谢谢你的这封信谢谢你了解我的苦痛你的这段话,让我很感动,给我很大的力量谢谢你答应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,给 予我们支持陪伴深深的祝福你,也祝福所有拥有同样机遇的朋友!》
朋友,我很想对你说。我了解你的痛,因为我是其中一名幸存者。
可能朋友们不会了解,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我,在助人工作领域拥有少许名气的我,会愿意这样的坦诚我曾经拥有这样的经历。
有位当代的法国女性代表说过“对于所有的被强暴者,后来的人生都是要为说出被强暴的经验做准备。有人拒绝相信和拒绝面对这样的伤痕,因为蓄意的选择遗忘,或者自弃;说出被强暴经验是一种《疽化》的过程:人们只有伤痕腐熟烂尽的脱落,才能够长出新肉。
今年3月,我曾经答应过朋友,我会将我的成长纪录放在这儿,与想从事助人这样的工作的朋友分享。本来我的只打算写三篇,而会将这样的经历做为三部曲的完结篇的其中一小段。但是,我决定将这样的成长经历写出来,算是对我的生命的一个交待,亦希望和你分享这样的经历。
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
10-11岁的时候,我曾经被邻家很信任的哥哥,性侵害不短的时间。当时,因为父亲的了癌症,母亲长期需要到医院照顾父亲,而家中只剩下我的弟弟。对于这样的记忆,其实是很零碎模糊的,可能很刻意的选择了遗忘。
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只知道一定是自己的错,这是不能说的秘密。我记得最后,我根本害怕到不敢回家,因此放学后我会留在学校溜达。家中的长 女,我没有其他可以分享我的恐慌的人,我觉得如果有人知道,我在医院的父亲可能马上就会死掉。因此,秘密就是秘密。等我比较了解的时候,一年就这样的过 去,后来因为我开始不愿意服从,因此开始变成暴力的行为,我不只一次以为我会死掉,可是我没有。
当父亲病好了,终于回到我们家,我的噩梦终于结束。结束的最后,是我开始生病了,得了气喘病,病了很久,病到连走路都不能了。因此,我得到了父母亲 全心全意地照顾。这样的病,不是偶然的,是我自我保护的方法吧。记得曾经看到这样的一句话,有些孩子会用生病来得到关注与爱,我的情况是有点类似的。之 后,我们搬家了,我的噩梦终于正式结束。我的防卫系统开始自然的操作,最后我居然是完全忘记了这样的记忆。
我曾经梦想成为芭蕾舞者,拥有8年的习舞经验。芭蕾舞是很讲究基本功,线条美的,对于自己身体的感觉、觉察很重要。可是因为我有被侵犯的经验,对于 我的身体,我舞动的动作,我没有办法全然的满意。后来我才了解,是因为我恨这样的身体,我对这样的身体感到羞耻,因此我没有办法可以很好的享受舞动身体的 感觉。虽然我的老师们都觉得我跳得不错,虽然我享受站在舞台上轻舞飞扬的感觉,虽然我获得很多的掌声。当我们最后搬到北部,我就停止跳舞了(虽然我常梦到 我重新站在舞台上的梦)。
记忆虽然被我密封了,可是我却开始在人际关系上重复又重复一样的模式。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别人的尊敬和爱,我愿意做很多事情来获得他,当我获得 了,却没有很真实的感觉,因为害怕受伤而刻意不去经营我很在意的友情。对于人我拥有很复杂的感觉。我父母亲教导我相信爱、看到爱,这是我从小就相信的。但 是因为我曾经被我很信任的人如此的伤害,因此我对于人、周遭的环境、生命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。我进入一片混乱,因为我的记忆被我密封于潜意识中,我不了解 这样的混乱的原因。
我很努力的绽放自己的生命,期望可以从中得到尊敬及重视,可是对于这样的重视,心理的感觉很不真实。最后,1997年我参加了生命线第6届辅导义工培训课程,开始我助人的旅程。
觉醒–噩梦的开始
1998年的8月,我在我工作附近的停车场被人袭击,而且被殴打。当时的一片混乱,我奋力挣扎,最后昏倒过去。我并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,可能并没有 多久。后来有一位security将我救醒,我感到浑身的痛,我并不清楚除了被打抢,我究竟有没有被侵犯。苏醒之后,我那被封闭了14年的回忆却再度苏 醒,所有的事情是那么的深刻、强烈。到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承受。强烈到我没有办法去了解我眼前的事情,我活在当时10-11岁的生命里。
苏醒的记忆,让我14年努力经营的生命毁于一旦,我没有办法呼吸及思考。之后的很多个月,我都在昏沉的岁月中渡过每一天。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。我在想我这样的人,到底能否胜任辅导义工这样的工作。
我疯狂的看所有有关性侵犯的书,我像疯了似的需求解脱的管道,我还到了我被袭击的地点,因为我相信唯有面对我的恐惧,我在能在面对的时候得到释放。可是,我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答案。我变得很敏感,很怕黑夜的来临,很害怕莫名的声响。
1998年12月31日,我发生了致命的车祸,但是我没有死。我相信当时我的潜意识可能是希望就如此一走了之,因此才会发生这样的车祸。但是因为我没有死,因此我决定为自己的生命负责。
我继续在生命线做助人工作者,并用我自己的速度走向复原的路。我开始接纳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岁月,并开始真正的面对它。很奇怪,当我开始愿意去接纳自己的过去,当我准备好去面对,就会有很多生命的导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从痛苦到领悟
1999年的TA工作坊,在2人小组的生命历程问卷,我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— 一位非常欣赏我的朋友。知道了这样的事,他对我一如既往,他没有同情我,没有将我当成受害者。这样的尊重及接纳,让我相信我这样的经历不是“对”“错”的 问题,我不是受害者、弱者。因为我得到了接纳,我开始相信我是值得被尊重、被爱的。
我们生命线每一届的学员,都需要交一份专题报告,当年我的专题报告写的是“黑暗中的哭泣–谈性侵害”里面有一个案例,谈的是自己的经验。当年我的专题报告获得了第一名,得到的礼物是一本书“阡细一线:挽救危机心灵的故事”
2000年我到台湾游学之前,我和一班生命线的朋友上了NLP的工作坊。当老师做“时间线”的示范,我毅然的决定我要做示范的对象。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上课的朋友都是生命线的人,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于他们有很强的信心,我是不可能的。
记得,当老师走到了我10-11岁的阶段的时候,我开始发抖,我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流。老师并没有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因为我不想说,最后只是带我走了一趟宽恕之旅。
当时老师问“你希望发生什么事情”
“我希望爸爸没有生病,我希望爸爸妈妈教育我,有些人是会伤害我的”。
老师让我做了一个象征的动作“撒金粉”宽恕伤害我的人。我宽恕了所有的人,包括他及他的一个朋友。
当我面对10岁的自己,我没有办法面对。我看着我记忆中10岁的女孩,固执得将头别过去,一点都不愿意面对她。
老师问“为什么?”“我恨她”我这样的回答。
老师再问“当年,年纪那么小的她,可以做什么?” “她需要你的体谅,她需要你的宽恕”“她为你经历了那么多,而对别人都那么有爱心的你,为什么对她却这么残忍?”我开始崩溃放声大哭。
挣扎了约15分钟,我终于愿意拥抱那名小孩 — 然后我们做了完美的结束。
我很庆幸我拥有生命线这样的好朋友,因为工作坊之后,他们没有很“八”的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,一切仍然很平静。
我终于了解,其实我恨的不是那个侵犯了我的人,我恨的是我自己。我心理的小孩最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宽恕,而是我对于她的谅解及接纳。我终于懂了。
台湾的心灵之旅
到了台湾,吴就君老师带了一个性侵害的工作营,主要参与的对象都是社工和辅导员。我和以量都上了这个课程。以量很关心我上此课程的时候,我的情绪。 而回到宿舍的时候,他都会问我“你还好吗?”。上课程的时候,我的冲击不是很大,很多的时候我很投入并努力的感受此课程想要传达给我们 “助人者”的讯息。
之后,老师要做一个性侵害受害者的支持团体,并挑选了几位助理协助她,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选择我。但是20小时的团体,看着老师带领一位又一位性侵害的当事人,带领她们走出黑暗,重获心灵的自由,我很感动。
因为人生的橡皮擦,我发现了“奇迹课程”。因为我开始认真的处理自己的问题,并发现原来所有的问题都是我自己的抉择,自己错误的诠释。因为我准备 好,我上了若水老师的宽恕演习会。在演习会里,我整理了我对于世界的诠释,而我是如何写下我的生命剧本及演奏的主题歌,我学习如何面对自己的黑暗面,如何 欣赏并相信“不完美过程的完美结果”
我读了很多关于宽恕的书籍,接触了很多关于宽恕的课程。我告诉自己有一天,我会从事帮助新侵害当事人及他们的重要他人的工作。
我的Self Disclosure
我第一次公开承认我是幸存者的身份是2001年我带的宽恕工作坊。当时侯,来的朋友们都希望可以透过宽恕来面对及整理自己的生命课题。而我在分享的时候,分享了我的宽恕经验。
记得,在那之前,我在我妈妈的花园看到了他和他的家人。我曾经不只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复习我们重逢的那一天,我要说的一些话。当时看到了他,我练习很 久的话没有办法说出口。看着他不敢看我,面对我的表情,我突然懂了。我走到他的身边,我对他说“我已经放下那个过去,亦请你原谅你自己”。
我已经不执著一定要问他“为什么”,而我愿意去相信这些年,他的心理不好受,因此他没有办法面对我,面对那他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去。我选择去相信,如 果他知道这样做对我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,他不会选择这么做。我不是说他没有做错,我不是说他的行为可以被接受。只是我选择了放下我对于他的愤怒,因为我 不希望紧紧的抓着我对于过去的恨不放,而在这样的过程我苦了自己。
我选择放下对于过去的怨恨,因为我更爱我自己,因此我选择了释放,让自己的生命重获自由。
后来,我在生命线第10届义工培训第一阶段结束的时候,分享我在助人工作的新路历程的时候,我亦坦白我是性侵害幸存者的身份。
我放弃了我高薪的工作,高阶的职位,来到这样的工作岗位。有很多朋友并不意外,但是我的几位前辈对于我这样的选择却是很担心疑惑的。我想他们更担心 的应该是我在做这样的工作的时候,是否会让我对于自己生命功课的努力毁于一旦,更担心我这对于自己专业的要求接近苛刻的我,是否可以承担这样的工作,如果 我发生情感转移,如果我在当中受到2度伤害该怎么办。
是的,我自己亦会有同样的担心,因此在工作的时候,我时常警惕自己,觉察自己的状况。不让自己出现情感转移的状况,虽然有时候因为对于自己的要求非 常苛刻,我会对自己的情绪很生气。有时候很奇妙的,就是因为自己很幸运的可以从事这样的工作,因此我可以很彻底的面对我生命的功课,对于这样的机缘,我是 很感恩的。
我当年没有选择报警,我亦没有选择对我的父母亲坦白这样的经历。我是很懦弱的,我想。但是这是我的选择,而我必须为这样的选择负责。但是我并没有逃避这样的经历,虽然我没有办法说我已经完全走了出来(我现在仍然必须开着大灯才可以入眠),但是我全然接纳现在的我。
对于性侵害的当事人,我会投入比较多的心,并愿意接一个有一个棘手的案子。因为我很清楚的知道,他们所经历过的伤痛,我很了解如果当年有一位大姐姐愿意对我伸出援手,或者愿意听我的痛,我在复原的这条路不会走的那么艰辛,不会那么孤单。
可能,我希望借由帮助这样的朋友的过程,来弥补我当年的“遗憾”?说真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心态,我想我必须承认,这可能是我其中的一个理由吧。
我看过的几本书“创造你的奇迹(You can heal you life) ” “错不在你(The Courage to Heal)”“回首成春”这几本作者都是曾经被性侵犯的有名的心理治疗师,他们都是“治愈的创伤者”而为同样拥有这样的伤痛的朋友努力、奋斗。
我希望有一天,我可以做到好像她们一样,能够全然的接纳这样的生命,借由与朋友分享我的生命故事,让我们一同发现生命的彩虹。
后记
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我曾经考虑将他放在我本来的部落格。当我和一位朋友讨论这件事的时候,他不是很赞成,担心我可能因此而受到伤害。本来我只是希望 将自己的成长纪录写下来与朋友一同分享,我没有想要成为公众人物的意思。但是我的部落格好像很多读者,而有一些甚至是媒体界的朋友。我不希望用这样的身份 在媒体朋友面前出现,我必需考虑我父母亲不小心发现了的时候的心情。
考虑之后,我决定另外开一个部落格,将这样的心情故事放在上面。
虽然我对人还是很有信心的,但是为了避免为我及我爱的人造成困扰,我决定还是将此文章上锁。
可以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,请体谅我必须如此做的原因,亦请答应我 1.密码保密 2.不会将此文章传送出去。
我想我是可以信任你们的,对吗?
×××
你们可能会问我,那么为什么今天,你会选择这样的决定呢?
我没有实在的答案,可能是真的准备好面对大家了。
或者,我被一些读者的留言与问题感动了,因此希望藉由这样的分享,来回应你们的真诚。
你问我“你现在不怕了吗?”
我还是会担心的,但是我选择去面对。
但是,亦希望常来我的部落的媒体界的朋友可以了解,我只是将这篇文章放上来,但是我不愿意以这样的身份接受访问。
希望我的要求,可以获得你们的尊重。
有一个几年前我曾经训练过的义工,成了某报的记者 。。
有一次,他们要做一个性侵犯幸存者成功走过来的故事 。。
她找了我,问我要不要接受访问。
我第一次,公开说这件事情是9年前我带的一个宽恕工作坊,谈论我如何用宽恕与爱走出这一段;第2次,8年前的一个义工培训的工作坊,对着60义工,当时讨论助人工作者的心路历程,我正式不再回避这个题目,即使公开对一群很敬爱我的朋友 。。
她是其中一名受训义工 。。
后来,离开了。
她问了我几次 ---- 可能是因为我现在这样的身份有话题性?可能是因为我曾经说过我会写一本关于这个课题的书籍。
我拒绝了她,可是她没有放弃 。。
最后,忍无可忍的我发作,我对她说,我有两位60++的父母亲,我不能让他们对于那个时候的时间感到愧疚,我不能在他们年老的时候,至少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候,我不可以 。。 我必须以他们的心情为考量。
结果,因为有这样的一件事情,我不再公开提起这件事 。。
本来,当时我提是因为想让他们了解,这样的路,看起来是为别人,其实是为了圆自己当年的遗憾。
为了让我们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,我们必须检视自己生命的原痛 。。。
这位记者朋友的这一段,真的对我造成不小的阴影 。主要的还是直接冲击到我对于“信任”的相信,当时,
被缠住的时候,说真的有点受伤。
毕竟,生命线的旧义工,尤其是很多前辈们,很多都大概知道这一段,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什么,都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。 没有想到会这样 。。。
我需要你们尊重我的选择与决定,感谢你们 :-)